陈勇：屋上再无小青瓦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峰中残蝶 Author 鹤峰陈勇
古老的小青瓦
屋上再无小青瓦
文／陈勇
文人眼里，屋上的小青瓦是跳跃的诗行，是律动的音符，是温暾的田垄；只有真正的农村人才能切肤地体会到，盖在屋上的小青瓦，那可是岁月的挫磨，心底的创痕。
让我产生这样的想法，是因为前天晚上，母亲再次说起换瓦的事儿，一向温顺的父亲竟然蹭地站起来，爆出一句“懒得搞，我反正是活不到几年”。当时，我大气都不敢出，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中，我就想到了这样一句话。这话，辛酸心痛得没法形容。
我是幸运的。我出生不久，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召开了。广袤的农村从此翻天覆地，人间一天一个模样，我不太可能体会到父亲，父亲的父亲，乃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那些辛酸与苦难。
每个人都明白：一个人，怎么都得有个家，无论温暖抑或冰凉，有总比没有强。家，一个恰如其分的会意，哪怕只是写上一次，也得先从一个可以遮风蔽雨的“宀”开始。
为了这样一个地方，我们的祖先从山洞中出发，终是走进了石头的或木质的房子。房子就是“家”，得有一个盖子，一个不漏雨甚至也不漏风的盖子。
在武陵山区，盖子都由木头构建，再层层摞叠敲得出金属音的小青瓦。
大城市的人可能没有见过，这种小青瓦用泥土烧成。在我的家乡——鹤峰，喀斯特地貌，土壤多是砾砂壤，要找到能够烧瓦的黏土很不容易。屋上要盖瓦，一要有钱，二要有势。在“楚蜀各土司，惟容美最为富强”的容美土司，普通土民的房子是“屋上无片瓦”的——土民屋上盖了瓦，那就是犯上。这事儿，证实了土司主的显赫与权威，但从另一个侧面，也可以推断出烧瓦的不容易。
那些年，我的祖宗们肯定没有瓦。只能在茅草遮蔽的房子里生活，但他们也一定做过很多关于一片小青瓦的梦。
后来，制度好了，政策好了，尤其在改革的春天拂绿了山山岭岭，交足国家的就是自己的，父老乡亲攒着劲搞发展，但盖瓦依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。记忆里，村里就有不少人家还是盖的茅草和稻草，我的父母亲是毫不疲倦的机器，想尽各种办法开荒垦地，但我家的老房子也只盖了三分之二的瓦，还有三分之一盖的是杉树皮。
为了瓦，父亲约了几位兄弟，在对面山上的“黄土垉”找到烧瓦的泥。他们砍了很多天的树，又赤着脚踩了很多天的泥，再转动木头做的模子出了很多天的坯，最后又熬更守夜烧了很多天的火，终于把屋上的杉树皮全部换上了釉质的小青瓦。
那段时间，天还没亮父亲就走了，很晚很晚才回来。有一天，我睡得晚，看到了很晚回来的父亲。他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，嘴巴上鼻子上额头上都是黄色的泥巴，滑稽得像历史书插画的“兵马俑”。他换了好几盆洗脚水后，洗脚水还是浑的。不过，缓过神来的父亲却是极高兴的，他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幸福的光。
我家的房子全部盖的瓦，再看其他人家的房子，盖茅草盖稻草的屋上长着各种丑陋的杂草，麻雀在草丛里叽叽喳喳；只盖部分瓦的房子，杉树皮黑黢黢的，还有绿幽幽的青苔，和瓦有明显的分界线。这种时候，我生出一种优越感，连呼吸都快了许多。
村里人想方设法增大瓦的比例。我有机会看到了一团泥到一片瓦的全过程。其间，踩泥和烧制是最苦的。用赤裸的脚把泥土踩成发酵的面团，需要每一次使劲踩下去，陷得深深的，再一次次使劲提起脚来。烧制，得有持久的熊熊大火，几天几夜的超高温，一场火与土的揉合与裂变，泥质的坯完成瓦的华丽转身。
瓦被幸福的目光和幸福的手送上房屋，晴天，它和阳光一起闪耀；雨天，它和水滴一起舞蹈；夜晚，它静静地听着屋里的酣畅与甜美。
小青瓦的幸福是短暂的。如今的屋子，有炫耀资本的是钢筋水泥的楼房，楼房上没有小青瓦的舞台；勉强还过得去的修葺过的房子，已经被新式琉璃瓦抢占了市场。一片片小青瓦，从老屋上梭下来，“稀里哗啦”的，它们就以这种方式回归到它来时的泥土里。
我的父母亲已经老了，他们超强的能量只是过往。前两年，父亲花钱买了些琉璃瓦，但只够换前檐，后檐的小青瓦渐渐有了些小破损，屋内偶尔会漏点儿雨，再说也不“洋气”，母亲一直想全部换。可是，母亲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，父亲蛮横地拒绝了，他的理由是“懒得搞，我反正是活不到几年”。
我不敢问，是父亲留恋自己一脚一脚一手一手烧出的小青瓦，还是他曾经为盖满屋上的瓦付出得太多太多，透支了他的体力和精力。望着父亲怅然的背影，看着小青瓦的荣耀与没落，我似乎明白了：在地球70亿年的历程中，小青瓦这几百年哪，真只是弹指一挥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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